羽衣霓裳今安在,一爿木签细说来 ——西汉渔阳墓出土丝织品名木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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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07-19 浏览次数:6687

汉代丝织品木楬(jié)

木楬1. 长9.7,宽6.2,厚0.25厘米

木楬2. 长9.8,宽5.6,厚0.25厘米

时代:西汉

一级文物

现藏长沙简牍博物馆

丝绸是我国古代的伟大发明,自汉代起,就成为重要的国际贸易物资。丝绸贸易,在亚欧大陆上开辟出一条沟通中西的“丝绸之路”。那么,什么样的丝绸能得到各国的青睐,汉代的纺织技术又达到了怎样的水平呢?让我们从一爿木签说起——

汉代纺织品的原料主要是丝和麻。汉代人将丝织品统称为帛和缯。《急就篇》颜注:“缯者,帛之总名,谓以丝织者也。”许慎《说文·帛部》:“帛,缯也。”汉代的布指平纹的麻纺织品。汉代丝麻的纺织技术以及制作工艺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但在专制等级社会中,这两类纺织品使用的对象是不同的。一般情况下,贵族、统治阶层拥有丝织品的使用权,特别是用在高档服装的制作上,而贫民百姓日常制装所用的衣料则为麻纺织品。

汉代贵族去世,常用衣物随葬,级别越高,随葬衣物的种类、数量越多。从传世文献中我们已无法了解或看到汉代纺织品具体的相貌与样式。但幸运的是,马王堆汉墓的发现,提供千载难逢的机遇。1972年,马王堆一、三号汉墓出土了大量保存较为完好的随葬衣物。其精美的程度,高超的工艺已令人叹为观止,这仿佛向人们打开一扇通往汉代丝织品宝库的大门。虽如此,两墓仍未穷尽汉代丝织品丰富的内容。时隔20年之后,1993年,汉长沙王后“渔阳”墓的发现,更加开阔了人们的视野,大大丰富了对汉代丝织品名称的认识。在发掘清理之初,面对如此巨大的墓葬,保存如此完整的棺椁,考古队员对出土一批丝织品曾抱以极大的希望。但随着盗洞的发现及清理工作渐近尾声,希望也就愈发渺茫。然而就在清理工作接近尾声之时,考古队员忽然清理出一方木楬,只见木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记载的竟全是丝织品的名称。这一重要发现,令考古队员大喜过望,精神振奋。随着清理的推进,一方接一方的木楬陆续出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数量日积增多,待发掘完毕,共清理出了一百余方。虽然“渔阳”墓被盗,丝织品早已腐朽不存,令人遗憾,但经考古队员精心清理出来的一百余方木楬,记载着各种丝织衣物的名称和数量,名种繁多,数量之大,令人眼花缭乱。从那密密书写的文字中,仿佛让人亲睹汉朝贵族身着华美服装的芳容。

马王堆汉墓出土记录丝织衣物的木楬、遣册,多显简约,一简或一楬,只记一物。据有关学者统计,马王堆一、三号墓随葬衣物的数量各为50件左右,而“渔阳”墓一方木楬所记衣物的名称就有11种,数量竟达155件之多。依据已发现的木楬数量,可以想见当时这位王后下葬时随葬衣物的盛况。

这里我们挑选两方木楬,通过对字面文字的解读,与读者一道欣赏已消逝在历史尘埃中汉朝女性贵族衣着的雍容与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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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楬一:

素練、白绮绪布襌襦卌五;

青绮複裯裙一;

練襌前袭四;

青绮、红複要衣二;

白绮襌纱裙二;

缇合裙一;

白绮、素禅裯裙六;

練、帛、素襌裙六十六;

布素、練、帛襌纱廿;

素襌裯直裙七;

帛绵敝膝一。

凡百五十五,故,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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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楬二:

白绮绣、沙绮、薰绮、薰绣、青縠複前袭九;

白縠绣合前袭一;

練、白绪襌前袭二;

素绣沙縠绣、皂绪複骑衣三;

荃襌骑衣一;

薰绮绣、沙绮绣合骑衣三;

薰绮绣薰縠複襦二。

凡廿一,故善,第十四

汉代丝织品的名称让一般人看得眼花缭乱,陌生难懂。其实汉人对衣物的称谓是有规律可寻的,我们稍加梳理,便可使读者一目了然。汉人对丝织衣物的称谓是按1.颜色→2.纹样质地→3.样式功能的顺序来叙述的。我们依次列举汉代丝织品的基本颜色、质地、主要样式。

汉代丝织品的基本颜色:

青、皂(黑)、白、阑(蓝)、盭(绿)、素、紫、黄、红、霜、熏、雪、綪(赤)、緹(丹青色)、漂(白青色)、绀(深青色)、緗(浅黄色)、绣(五彩)、春草、縛(鲜色)等。

汉代丝织品的质地:

帛(总称)、素(洁白平纹丝织品)、纨、缣(比素更结实的平纹丝织品)、纱(质地轻柔、稀疏带孔的丝织品)、縠(表面起皱的丝织品)、绮(质地轻薄织品,无孔,斜织法)、罗、绫、绢(未漂染,泛黄色的帛)、锦(多种彩色花纹的丝织物,相当今之高档花绸)。

汉代衣服的主要样式:

上衣:襌衣(单衣)、袷衣(夾衣)、複衣(有里,可套棉絮)、袍(长衣)、襦(短衣)、袭(短外衣,左衽之袍)、裯(短衣);下衣:裙(下裳)、裳(前后两片的下裙)、褌(合裆,贴身短内裤)、袴(分不连裆与开裆两种,大袴至大腿、小袴至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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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素纱单衣和曲裾锦袍

现在我们挑选三条衣物名称来解读。

木楬1第2行:“青绮複裯裙一”;

译文:用青色的绮料做成的有里,并套有棉絮的下裳一件。

木楬1第5行:“白绮襌纱裙二”;

译文:用白色的绮料做成的单下裳二件。

木楬2第1行:“白绮绣、沙绮、薰绮、薰绣、青縠複前袭九”;

译文:采用白色绮料,芸白色绮料,薰色绮料,薰色绣,青色的縠料,做成的有里夹絮的开左衽的短夹外衣九件。

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还有一种特殊衣服的样式,名称殊为罕见。即第二枚木楬上的第四、五、六条:

木楬2第4行:“素绣沙縠绣、皂绪複骑衣三”;

译文:用素绣、沙縠绣做衣料,用黑色的皂缝制衣缘,做成有里絮的骑衣三件;

木楬2第5行: “荃襌骑衣一”;

译文:用色荃料做成的单层骑衣一件;

木楬2第6行:“薰绮绣、沙绮绣合骑衣三”;

译文:用薰色绮料与沙色绮料做成的夹衣式骑衣三件。

这三件用于随葬的骑衣,可谓单、合、复皆备,适用于春夏秋冬不同时节。是墓主生前就已制成穿着过的,且保存完好,故楬文称之为“故善”,不是专为下葬另做的新衣。

“骑”,本义为两腿分跨,后引申为骑马。“骑衣”一词,未见于已知汉代服饰的名称之中,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众多衣物中竟无一件。若从字面上推考,应当为骑马而专制的衣装。“骑衣”是何模样?其实,“骑衣”原本是北方草原游牧民族骑马时的着装,不是汉人的传统衣着。早在战国之时,赵国的武灵王为了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学习草原游牧民族的作战方式与着装,命令部队改穿胡人的服装,练习骑射,使部队的作战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此做法又为各国的军队所效仿,史籍称之为“胡服骑射”。这一改变产生了一种新的兵种——骑兵。延至汉代,骑兵已成为军队的主要兵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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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咸阳杨家湾汉墓中的彩绘骑兵俑 我国出土匈奴服式中的衣袴

从汉代骑兵们的着装上看,骑衣就是相当于今天人们所穿的裤子。就常态而言,汉代人着衣,是不穿内裤的,内为贴身长袍,男女皆然,揭衣便见裸体。

汉代人穿着的常服,称之为深衣,什么叫深衣呢?“深衣者,谓连衣裳而纯之以采也。”(《礼记·深衣》郑注)又“短毌见肤,长毌被土,续衽钩边,要缝半下。”(《礼记·深衣》)译成白话则为:所谓深衣,就是上下裳相连的衣服。短的地方不得露见皮肤,长的地方不得拖曳地面。要连接出衣衽,缝制衣缘。相连的衣裳,下摆不开叉,开右衽,左面衣襟前后片缝合,前片衣襟加长,加长后的衣襟形成三角状,古人称“曲裾”。穿时右衽在里,左衽在外,加长三角的衣襟绕至背后,再用腰带系扎。为何要将左片衣襟裁制成三角曲裾绕至身后呢?这是因为当时古人的贴身内衣,有的仅以一块布掩于腰间,遮体颇不严密。为了防止行走时暴露出肌肤,有碍风化,故采用这种方式加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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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深衣图(曲裾与直裾)

汉代通行跪坐,坐姿不当,被视为不雅。尤其不可箕踞,箕踞就是两腿叉开,隐私暴露,往往引起人们的反感,被认为是对他人的不恭与无礼。《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儒生郦食(yi)其(ji)见刘邦时,刘邦傲慢无礼,箕踞而坐,郦生不拜,长揖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長者。”经被郦生婉言规劝后,刘邦连忙收起先前的那套无礼下作的姿态,起身揖拜。又,《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荆轲谋刺秦王未成,反被击伤,无法行走,荆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秦王)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报太子也。’”荆轲就是以箕踞这种方式,羞辱秦王。可以想象古人若是穿着深衣常服去骑马,左拉右拽,上提下垂,是有何等的不便。

当我们了解这些历史生活常识之后,再回过头来观察,身份显赫的墓主生前拥有骑衣,应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汉代女子着骑衣是不常见的。我们在有关章节中已介绍这位诸侯王国的王后,乃汉室公主,其下嫁长沙王有着重要的政治背景。汉初,与长沙国南境毗邻的南越国屡屡犯边,长沙国作为朝廷册封的诸侯国,自有肩负起守边、屏藩汉室之责。面对南越国的不时挑衅与军事冲突,长沙国自然会要加强戒备,以防不测。身为汉室公主,受父皇之托,协夫镇守南疆,身临此多事之境,学习骑射,驾驭战马,以应急需,这应是正常之事。即便国之南境无战事,在日常生活中,驰骋游玩,巡行田猎,驰往奔来,自有另一番情趣。既要骑马,无论何种原因,都离不开身着骑衣。揆之当时的情理,以政治、军事的原因为其备制骑衣应是主要的目的。

“渔阳”王后墓出土的记载着丝织品的木楬,大大开阔了人们对汉代丝织品认识的视野。尤其是对骑衣的记载,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二千多年前,曾有一位身着骑衣,驰骋在湘楚大地上,不让须眉的皇族女子。

这就是“渔阳”木楬,千年以后,汉代丝绸的绚丽色彩和流转光华,渔阳王后策马扬鞭的飒爽英姿以及扑面而来的拂地衣香,被永远定格在这几行浅淡的墨迹中,若隐若现……

撰写:宋少华

参考文献

1. 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

2.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

3. 《史记·高祖本纪》、《史记·刺客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

4. 《徐州狮子山楚王陵——中国重大考古发掘记》,三联书店,2005年;

5. 《湖南长沙望城坡西汉渔阳墓发掘简报》,《文物》2010年第4期;

6. 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